、拾壹(2 / 2)
小羊躺了会儿还是没睡意,正想起身,忽然听见明蔚在哼曲,嗓音沉柔,他安静听了一会儿问:「听起来有点耳熟?」
「你忘了?从前你哄周谅睡觉时哼过,你还跟她说这是娘亲哄你睡觉都会唱的。」
小羊皱了下眉:「经你一提,我好像也记不清她的模样了。真奇怪……好像每次头疼发作都会忘记些什么,忘得越来越多。」
明蔚说:「再过不久也许就能解除诅咒了。之后就去找你娘亲,等见到面自然会再想起来,有些东西即使一时忘了,身心却还会记得。」
「但愿如此。」小羊微微睁眼覷着明蔚,小声含糊道:「我想,就算有朝一日我们分开,我也不会忘记你。不然你又要说我自私了不是?」
明蔚只是安静凝视小羊,平和无波的脸让人读不出心思,指尖却拈着小羊一綹发丝细细抚摸。小羊也不奢望得到回应,这次再闔上眼不久就睡着了,他并不知道在睡着后,明蔚的食指指背轻缓的蹭过他面颊。
「还是忘了我也好。」确认小羊睡熟了,明蔚淡淡的说了句,像在讲给自己听的。他知道凡人多半记不清幼年的事,即使小羊常说要寻亲,这才不过五年就把娘亲的模样都忘了,凡人的记忆并不可靠,也不晓得感情是否也这样?
但是如今在思索这些的他又算什么呢?如果不当一回事,也根本不必想这些。他本来是想利用小孩当作媒介摆脱咒阵封印,十年对他来说不过一眨眼,很短暂,再说小孩心性再复杂也比不过成人,所以十年内听令小羊也无妨,反正这孩子又单纯又好哄骗。
然而相处后才渐渐发现并不是这孩子好哄骗,小羊再单纯天真也有其心思敏锐的时候,若无半点真心,小羊也会立刻察觉,所以从前想諂媚讨好小羊,只因小羊是宫主独子的人,小羊也都只是敷衍应付。所以他也花了些心思应付小羊,但这才几年的光阴,他好像不知不觉连自己都给哄了,或许不是他陪伴小羊,而是小羊在陪伴他。他太习惯与之相伴,不想再独尝寂寞的滋味。
现在也越来越见不得这孩子吃苦受罪,虽然传授一些修炼要诀时,他还能故作严厉冷酷,但只要小羊疲惫受伤,他这点偽装也会即刻瓦解。
「该拿你如何是好。」明蔚眉心微结,像是困惑,但眼里又有点愉悦。
他拎起小羊搂紧了些,摸摸小羊的头发,看这少年毫无防备在自己怀中入眠,心底彷彿有些许火光在深渊处闪烁,他并不想放任自己有过多杂念,但即使收束心神,不久之后又忍不住去看、去想。倒不如专注的凝视,一心一意的想念?
他不经意的想起柳青禕,那人应该就是明斐,他是不会认错的。但是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,明斐经歷了多少苦难,他都不得而知,只知道明斐好像没有长大似的,模样几乎与分别时差不多,看起来和小羊、周谅他们年纪相仿。
***
星艖飞驰千里来到极寒之地,天空灰蓝昏暗,明蔚想让小羊睡饱,于是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叫醒人。小羊醒来摸摸嘴角,傻笑了下心想:「还好没流口水。」
「睡得好么?」
「嗯。到了么?」
「入口尚未开啟,还得再等等。外面冰天雪地,我们先不出去。」
「好。」小羊这才发现他还被明蔚抱在怀中,脸皮又开始发烫了,却又无比贪恋此刻的温暖,他故意赖着不起身,半瞇眼坐靠在明蔚身上聊:「天还没黑?我怎么觉得还是有点睏呢?」明蔚说:「这地方要几个月后才会天黑,这次秘境的入口是在海市蜃楼之中,不急。多数修真者会选在沙漠找入口,不过我们的目的是朝天坡,我稍微推算过,由此去秘境应该能更接近朝天坡。而且应该没什么人想特地绕远路从这里过去,你也就不用顾虑会和灵素宫那些人碰面。」
「你真是心细如发,凡事思虑得这么周全。」小羊知道明蔚也怕麻烦,却还是设想了这么多,好像真的将他惦记在心上,他感觉心里也暖了不少。
小羊带着睡意央求:「再让我躺一会儿好么?」
明蔚轻拍小少年后背,算是默许了。
小羊这会儿躺在明蔚腿上,闔上眼继续聊:「虽说我们是因契约的缘故才相处这么久,有时你对我也挺坏,偶尔说话也不太中听,可我还是很喜欢你。」
「喜欢我什么?」
「这一时我也讲不清楚,大概是因为你知道我全部的样子,可是除了教我修炼和念书以外,不会要求我什么。反正就算你讨厌我,因为契约还在,你也离不开我,仗着这点,我不必太讨好你,让你总瞧见我的真面目。」
「呵。」明蔚轻笑:「的确如此。你不需要讨好我或任何人,哪怕没有契约在。」
「可是,我还是会不由自主想讨人喜欢,讨爹娘喜欢,但是这么做,不管后来有没有真的被他们放在心上,心里好像还是寂寞。不过有你在就没关係了。」
「因为我让你忙着修炼,没空胡思乱想?」
小羊笑了笑,睁开眼看他:「这也是个原因啦。明明知道你随时都在身旁,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着你。你喜欢我么?真的不能喜欢我么?像我一样的……」
小羊的心跳得很急,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,他刻意不言明这喜欢是哪样的心思,稍作试探,故作坦然,不过耳尖微粉的顏色还是出卖了他。
明蔚见识匪浅,又怎看不穿小羊的心思,他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回应:「我不讨厌你。」
小羊垂眼抿笑,彷彿这就足够了。只是他心里仍有一点希冀,于是又问:「将来真的不跟我结伴去寻亲?」
「人族和妖魔走在一起,总是不方便的。」
小羊大叹了一口气,挣开明蔚的怀抱回头看他说:「我不介意你是妖魔,再说你根本不像妖魔,怎么老是这样讲自己?还是你嫌弃我是凡人?」
明蔚态度始终平和,他说:「就算你我都不介意,总有人会介意,迟早招来麻烦。而且你太依赖我,又长久在灵素宫生活,鲜少到外面见识,等你尝尽世间人情冷暖,看透世人的各色眼光,未必肯再和我这样的妖魔为伍。」
小羊咬了咬下唇里的肉,争辩说:「我偶尔也跟师兄们下山帮忙村镇里的凡人,也不算完全没见过世面。对我来说你跟我只是族类不同,没有谁好或不好。」
「你还小,这些事将来再想吧,急什么?」
小羊看明蔚一直平静应对,他反而有些恼:「你教我修炼、看着我吃苦的时候可没当我是孩子。再说我就算将来活到了百来岁也还是比你小,你永远可以这个当藉口,太狡猾了吧!」
明蔚语气有点戏謔的说:「现在就知道我狡猾了,怎么还老是想和我走在一块儿?不过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,非要这样耍性子么?」
小羊脸颊微红,回嘴说:「你偶尔也会闹脾气,我就不行?」
「也是,说到底你还是个小孩。太懂事的孩子,平时太会察言观色……」明蔚本想说懂事的孩子,都是因为没有撒娇的本钱,因为没人宠着,可是当他看到小羊一双灰眸泛着水光时,话就讲不出口了。这话太伤人了,他不忍心,他并不是容易心软的,也不需要有什么人性和良知,他是妖魔啊,唯独小羊这孩子不一样,在他心里的份量已经不同了。
「是我不好,别苦着脸了。」明蔚倒了杯茶水给小羊。
小羊喝了一口,说:「我也没想勉强你什么。算了,不聊这些。」
两者陷入沉默,小羊先忍耐不了这安静尷尬的场面,反省了会儿说:「也许人就是容易变得贪心,贪心都没好下场吧。」可他也是忍不住想再试一试,也许真能贪求到更多明蔚的关怀跟真心,还有陪伴。
明蔚闻言也有些感慨:「或许多数是这样吧。从前任何妖精想修炼成神佛或仙人,都得跟人族学习,因为人族最容易得道飞升。不过学着人那样生活,欲望也变得复杂、深重。多数的人贪婪成性,还没得道成仙就已误入歧途进了妖魔道,又遑论是那些容易受影响的精怪。所以歷来修炼者,能成仙的少之又少。贪心的确是不容易有好下场,但你并不贪,只是偶尔有些孩子气。」
最后那句孩子气又惹得小羊不快,他不想再接话,转身默默整理仪容。明蔚看出小羊不高兴,而他也想再静一静,舱里又变得安静。明蔚瞄了眼窗帘,帘子自己捲起来,小羊循着光亮望向窗口,外面繁华城镇的景色映如眼中。
那是一座陌生的城市,街市里到处都很热闹,人们的穿着打扮都是他没见过的,就连长相都和他们不太一样,街边有人演奏乐器,摊贩店铺陈列着各式各样有趣的货物和食材。
「哇……」小羊感到新奇而发出讚叹,但也发现那景色有些浮荡。
「海市蜃楼。」明蔚凑近跟他说。
小羊只在书里读过,据说是严热或酷寒之地才会出现的景象,会随机映照出世间某一处地方的情形。他从没在高空看见这样鲜明的虚影。他眨着灰亮的眸子说:「不晓得那是哪儿啊?」
「可能是某个西方的遥远国度吧。」
「真有意思。」小羊欣赏奇景,早就忘了方才的愉快。
明蔚跟他说:「大秘境的入口就在海市蜃楼之中。」
明蔚让星艖停下来,小羊再次清点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船,明蔚看少年迫不及待往外跑,及时拉了他一下。小羊踉蹌往后跌,摔回男人怀里,不疼,可是尷尬,他想连忙站稳了,明蔚却搂住他说:「先这么待一会儿。」
「这、这是在做什么?」小羊又有点恼羞,搞不懂这傢伙究竟想怎样。
明蔚解释:「外面酷寒,船里相对温暖,你贸然跑出去会冻伤,我只是让星艖稍歇片刻,一会儿就乘着它直接前往秘境,我们不出去。到时会很颠簸,你乖乖待着别乱动。」
小羊低头看着环在腰间的雪白衣袖,他知道明蔚百般护着他是契约使然,可是内心仍受触动,只要他下令的话明蔚也只能松手,但他并不想和明蔚用主僕的关係相处,否则早就恣意使唤对方了。
他内心纠结片刻,痛恨自己脸皮不够厚,挣开明蔚的手说:「我自己能稳住。」
这时船又忽然动了,小羊晃了下又被明蔚捞回怀里,他挣扎了下,明蔚丝毫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,反而将他放倒在软毯上,欺身压着,一手还抓住他肩臂。
明蔚看小羊怯怯的眨眼瞪他,这才解释说:「船要进秘境了,等会儿船身会很颠簸,躺着是最稳的,这样你也不至于乱滚乱撞。」
小羊觉得船也没有非常晃,刚才是他没留神,但明蔚像块大石头压着他,他也不敢乱动,怕自己更失态。他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修炼,太容易胡思乱想。
而此刻的明蔚也好不到哪儿去,杂念亦如野草藤蔓那样疯长,勒得他心疼,这几年的压抑和顾虑已经不尽然是为了自己,也是因为小羊。现在他内心都被蓬生的杂念充斥,既然这样,顺心而为有何不可?
小羊忍不住瞄了眼身上的男子,以前就觉得明蔚如修竹覆雪般清雅俊丽,这么近的瞥一眼又更是震撼,雪色的眉睫和长发,还有宝石般璀璨的眸子,反而让他像沐浴春色一样暖融无比,同时也羞耻得想给自己贴满隐身符。
小羊别开脸问:「现在外面有多冷?」
明蔚答:「一锅沸水泼出去立刻能化作冰霜。」
「这船也不是太颠晃,要不你还是、呃。」话没说完,小羊就被抱紧,星艖剧烈震盪,舱里东西虽然不多,但也全被摇落乱滚,明蔚稍微抬了根手指就将它们全收进纳物的法器里。
有一道淡蓝光晕笼罩他们,是明蔚释出真气罩着彼此,整艘船发出咿呀嘎吱的怪响,彷彿下一刻船体就要瓦解。小羊有点怵,不自觉揪着明蔚的衣襟,就算这船毁成碎片,只要有明蔚在他也不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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