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巫鈺笑说:「杨哥哥真是老实,快进来用饭吧。我煮了不少,肯定够的。」
巫鈺热情招呼他们,他看杨慕珂盯着面前的斋菜并不动筷,有些戏謔道:「杨哥哥老实固然是好的,可是也不能浪费粮食,许多地方被战火波及又饥荒,都吃不上哩。何况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啊。您说是不是啊,伯母?」
杨雿熙吃得又快又急,但举止却不粗鲁,她忙着细嚼慢嚥,闻言用力点头,把嘴里食物嚥下后说:「是不是吃不下?那为娘给你带回去?不吃真的是好可惜啊。」
杨慕珂笑睨她一眼,拿起筷子说:「那我就谢过你了。」
巫鈺很高兴的样子,他说:「我先去把綬草种好,晚点再过来找你们。」
外面走进一位老师父笑呵呵看巫鈺念了句佛号跑掉,他进食堂也和用斋菜的施主们打过招呼,那老师父说:「是巫施主邀来的客人吧,今日为了过节备了不少菜,吃不够的话厨房那儿都还有的。」
杨慕珂点头致谢,老师父回礼后被一旁用斋菜的客人喊过去,那些客人之中有位妇人说:「巫鈺他孩子心性,人见人爱,不过也差不多是该有个归宿的年纪了。我刚好知道有位不错的良家子,要不要找我姐姐帮他说亲?我姐姐是有名的媒人,师父你也知道吧?」
老师父笑呵呵应道:「知道的,只是这事还得问巫鈺自己的意思。」
那位女客看到杨慕珂又问他说:「杨兄弟也年纪不小了吧?要不要也找一门好亲事,这样也能有个人帮你照顾母亲,你也有更多馀裕闯事业啊。」
杨慕珂回以浅笑,那女客驀地有些红了脸,她并不认为杨慕珂生得有多出色,所以只认为方才一瞬的惊艳是错觉。杨慕珂婉拒说:「我想是没人想和我们母子一块儿住的,就不劳烦你们费心了。」
「那、那好吧,也不能勉强嘛,呵。」女客给自己搧了搧风,直觉那对母子是有什么鬼魅依附着,要不她方才怎么会觉得杨兄弟生得其实很不错?可平常看又觉得死气沉沉的。
饭后杨慕珂带母亲在寺里散步,古寺里有不少老树,也栽植一些好看的花草,杨慕珂走到花间深呼吸,春光自枝叶间洒落,他闔眼感受这里的地气,还有这片土地蕴含的生气,多少缓和了一点缺粮的不适。
然而他回神后发觉杨雿熙的人影成了远处一个小点,娘亲往寺庙后方跑了,再过去就是连着山坡地,那里都是树林,地势也崎嶇不平,平日没人会过去,杨雿熙却追着蝴蝶往那儿跑。杨慕珂担心喊道:「娘亲等我,那里都是山坡,别跑远了,摔伤就不好了。娘亲!」
杨雿熙似乎听到儿子呼唤而停下,但她没回头,而是原地蹲下来,等杨慕珂赶到时她指着地上问:「儿啊,这是什么?树根?能吃么?虫子们都吃得好起劲啊。咿呃,看久了好恐怖喔。」
杨慕珂弯身查看她指的是什么,大树下盘根错结,在那些树根空隙的土里冒出一小段沾了泥土的手指,指甲灰黑而且快要脱落的样子,皮肉也软烂得可以,关节已经有些露出,周围都是蛆虫,他赶紧拉娘亲退后,冷静叮嘱她说:「娘亲不要告诉任何人在这里看到什么,把刚才的东西忘了吧。」
杨雿熙不解,歪头问他说:「我觉得那个好像是人,我们不救他么?」
「那是已经死了的,没有救了。」
杨雿熙满脸疑惑拉他手臂晃了晃,追问:「可是、可是可是啊,我也是那样救了你的,你也是死了,我又救活了啊。不过你身上没有虫子就是了,指甲跟皮肉也没掉。」
杨慕珂微皱眉心,轻叹道:「就是说啊,我还没死透,但那人是死透了的,所以没救了。让他尘归尘,安息吧。」
「喔。那怎么不埋好呢?」
杨慕珂脸色有些沉,若有所思回头看了眼那埋尸处,耐心的哄杨雿熙说:「晓得了,我有空会来帮他的,娘亲我们先回去吧,这里要回去还得走一段路,你不是还想买零嘴?不抓紧时间逛,回去就天黑了。」
杨雿熙听到有零嘴吃连声应好,已经把那死人的事拋一边忘光了。
这古剎清净之地埋了死人,怎么想都不寻常,杨慕珂本来并不想多管间事,但他答应了母亲要去把那尸体埋好,多少也还是有点在意,所以等宵禁后还是悄悄跑去古寺。宵禁后街市上就没什么人车,凭着过往练就的身手避开巡逻武官不是难事,连隐身符都用不上。
进了古寺仅藉着月光就能找到白日里发现尸体的地方,然而他却找不到那死尸,也不晓得是这些老树的根鬚太过繁多杂乱在扰乱他耳目,还是有别的原因。
「都死了总不至于还能自个儿往地底鑽吧。」杨慕珂嘀咕,拿出搜罗术的符纸,指尖凝气写下找寻之物,那张符化成一个微红光点飞进树林里,他跟着光点发现一座入口低矮被灌木掩蔽的山洞,迟疑了会儿拿短刀砍掉刺人的枝叶往洞内走,没多久就发现里面别有洞天,月光自上方空洞照下,沐浴在月色里的是个已经被雷劈断烧毁的巨大树头,已经几乎焦黑的树头在一个角落生出绿意,那点绿意不知积累多久的日月精华生长、茁壮,又成了一棵小树。
他望着那株小树苗愣了许久,一般人会为眼前美好的景象、为那份生气而讚叹或感到高兴,可他却只是感觉到饥饿得脑袋有些发昏,又不知所措。
如果是明蔚的话,也能像那样直接吸收月色吧,也许神裔就是那样能连系天地事物的存在,或一种媒介?杨慕珂抬手抹了把脸,转身往外走,心想找不到尸体就算了,他不是无心要帮忙,但就是找不到。
到洞外以后思绪好像又更清明了些,他皱眉忖道:「可是那符化出的光分明是飞到洞里……」
他回首望着漆黑的洞内,微风拂面,不是阴风,他怀疑是自己多想了,毕竟那种符也不是每次都很有效的。杨慕珂打了个呵欠要回家睡觉,稍早可能下过一场雨,土地还有些软,走到铺石的地面就好多了,寺里僧人八成也都睡下了才是。他脚步轻快走着,踢到碎石,再往前差点被绊倒,有块石砖破裂翘起一角。
「嘶。」杨慕珂低头看鞋有没有坏,再看石砖裂损的原因似乎是被树根鑽破,不只他脚边的石砖,附近好些地砖也都有些起伏或破损,就像有东西在地底浅层活动过。他觉得这寺里藏有古怪,这一点疑惑像涟漪般扩大,他没走寺旁的山坡小径回去,而是打算绕进寺里逛一逛看有什么发现,然后就被看到的景象吓一跳。
一些禪房前有些人形的物体立在那儿仰望夜空,广场那儿有更多相同的东西,杨慕珂能看到月光宛如流水般流淌下来,浇灌在它们身上。他再定睛一瞧,发现那些都是人形的树,从头到脚都是树的枝干和根鬚。
杨慕珂暗暗心惊,接下来的事让他有些后悔夜里跑来古寺,那些人形树在月色照耀下逐渐变成人的模样,许多是白日里打过照面的僧人,里面还有不少市井百姓。他们全部都朝他看过来,有人从背后一手拍在他肩上,他方才早有察觉谁在靠近,一转身就见巫鈺站在那儿,他瞇眼质问:「你是人?还是妖?」
巫鈺无奈的皱眉浅笑,答道:「都是吧。曾经是人,如今是妖。」
「怎么回事?」
巫鈺惨淡笑了下,随即恢復平日明媚讨喜的笑容跟他说:「这事一言难尽,不过说来也像是随处可见的事。像我这样的流民孤儿,一般不是病死就是被卖掉,而我则是被僧人带回这寺里养,能在这儿吃上一顿饱饭对我来说是难得的好事,所以就算被僧人们任意对待也只是害怕和忍耐,久了以后就渐渐没有感觉了。我真的很乖很听话,他们只除了洩欲以外,平常都待我很好。
可是有一回我犯错被罚抄经,不知是谁把门锁了,屋里走水,我就这么烧死了。死后为鬼,但我生前并无什么执念,意识逐渐就淡了,原以为能就这样重新轮回,或就这样消失也好,谁知道我的魂魄又开始凝聚,还变得更强大。
也许是僧人们都捨不得我走,或他们感到愧疚,心中有鬼,不管怎样,我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牵绊住了。虽然我觉得困惑,但也不是太难受,再次能像活着那样感受到世间的色彩、光亮和景物变化时,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从前睡的床上,一切经歷好像都是场噩梦。但我也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,我已经不是人了。杨哥哥你猜,如今的我是什么?」
杨慕珂想起不久前在洞穴里看到的东西,以及那些诡异的树人,心里已有联想,但他并不打算讲出口。有些精怪在化人后会特地跑去找凡人寻求证明,问凡人自己像什么,若回答像人,那精怪就能顺利化人。
就算巫鈺似乎已经能化人,也不需要靠这种事而有作为,杨慕珂也不想回应太多,和精怪妖魔接触总有不少潜藏的规则,所以能少一事就少一事。他是这么想的,但巫鈺显然不想放过他,巫鈺咧嘴笑说:「很好猜吧,刚才你不也看到了,我如今是树妖。」
杨慕珂叹气,对方自己都讲了,也不差他再问些什么:「你把寺里的人都杀了?」
巫鈺摇头:「不算杀吧,他们的魂魄元神都在,不然白日里也不会那么正常活动。我只是怕寂寞,所以想让他们能长长久久陪伴我。方才是让他们晒一晒月色。」
「僧人也就罢了,其他那些百姓又怎么说?」杨慕珂皱了下眉,他无法尽信巫鈺所言。
巫鈺目光变冷,没了笑意,他说:「那些人和师兄他们一样喜欢我,我就让他们也加入了。」
杨慕珂微微转头扫视了会儿问:「老住持呢?」
「呵。」巫鈺轻笑了声:「住持他讨厌我,我也不喜欢他,就让别人替代他。」
「树林下的尸体,还有城里猝死的那些人……」杨慕珂有时挺不喜欢自己的灵光一现,那些联想多半都会成真。
巫鈺挑眉讶道:「原来杨哥哥发现啦,怪不得这么晚还跑过来。既然你发现了,那也成为我们的同伴吧。我真的很喜欢你啊,和我在一起吧──」
话音未落,杨慕珂倏然执刀出手,巫鈺人头落地。他好歹也修炼过一阵子,常人无法就这样削断巫鈺的脑袋,对他而言却也不算什么,只是得蕴酿一会儿。
地上断头滚了滚,巫鈺那张漂亮脸盘已经沾了些沙尘,他惊愕道:「你问我这么多都是在等这一刻杀我?你在找我的破绽?」而他竟没感受到半点的杀气跟杀意?
巫鈺痛苦而愤怒的尖叫,所有树人都动了,飞窜出许多枝干要攻击杨慕珂,杨慕珂往山洞的方向狂奔,他的衣衫有不少处被挑勾刺破,但他们都没能刺中他要害,他返回洞内发现有许多根鬚正在盘绕编织成网,想要将出入口挡下。
「中!」杨慕珂掷符叱了声,用火术逼退它们,翻跃窜入洞里找到那不知几千岁的树头和一旁衍生的树苗,树头内的凹陷处已经盛满鲜血,他砍了树苗也没能阻止外面疯狂涌入的树人,再瞥了眼血池,忽觉那里像是隐藏了什么,于是握牢了刀刃深深插到池里刺凿。
「啊!」空中彷彿听到巫鈺惨叫一声,那叫声开始变得低沉而扭曲,听得人脑袋昏沉泛疼,杨慕珂也发出吼叫,使劲开凿血池底部,有一处不停冒出大小不一的血泡,他的手在那里摸索到一块有些冰凉的东西。
树人已经突破燃烧的火网衝进来,朝人甩出长鞭似的树枝欲刺死杨慕珂。
「住手,住手,住手!该死的,杨慕珂你这该死的啊──」
杨慕珂拼命刮凿池底,紧要关头终于抠出那块冰凉之物,枝椏尖端也已经抵在他额面,血水迅速消退、乾涸,惨叫声没了,在他额上刺出一个红点的树枝和那树苗、树人们都迅速枯萎。
他摊开掌心看挖到的东西,是一块有些稜角的晶石,上面血水好像被吸进石里,它半透明,有着云雾般的莹白光泽,内部好像含了一些清水般的液体,摇一摇也会晃动。
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。」杨慕珂深呼吸,收好晶石踩着枯萎的树枝们爬出洞外。这事把他累得不行,他乾脆一屁股坐在洞穴外休息。天上的月亮被浮云所翳,周围陷入漆黑,但是在他身边开始有许多微尘般的光点浮现。
是生气,大概是巫鈺掠夺来的,这可不能浪费,杨慕珂手忙脚乱摸出随身带着的法器袋子捕捉,袋内画了符阵能摄住他所需的生气。大半夜,一个男人拿着小袋子像在扑萤火虫,而且看起来虚弱得很,边扑边喘。
生气收得差不多了,杨慕珂把袋子开个小口埋首猛吸,吸饱了,像吃撑了肚子一样随意躺在地上继续喘。
他笑了出来,一会儿以后发出像在哭的声音,但只号了几声就安静下来。他着实是太累了,不小心躺久一点就睡着,醒来时已经天亮,他起身拍拍尘土要赶回去照顾母亲,偶然瞥见洞外有一些开了白花的綬草。
之前他根本没发现这些花草,这可能是他送巫鈺的,也可能是野生的,不管怎样他都没有太多想法,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和谁深交,因为不想再把心交出去,他认为明蔚从前说得对,有些生灵活得越久越胆小,凡事都变得小心翼翼,所以越年轻的傢伙越是意气风发、敢爱敢恨,但是像他这样心已经苍老的就算了吧。
杨慕珂算了算自己也不是太老,但他已经很胆小,不想再轻易交出真心了。如果是从前的他,会为巫鈺伤心悲叹的,现在的他却没太多感触,认为自己活着才是最要紧的,他得活着,他想活着,哪怕混成这种模样了也不想死,一来是不甘心,二来是他捨不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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