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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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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春叹了口气:「唉,咱们没事,倒是失去了几个姐妹。上次艋舺一战,我们都没逮着那个薛开诚,几个姐妹就折在客栈里头。回去之后我们找不到你,还以为你也出事了,十万火急地回去通报二娘。二娘听了,二话不说就和咱们一块儿来找你,把艋舺四周都翻了个遍,又跑来大龙峒寻人,好容易才找到你了。」

这时,一直在后头的陈金釵和华咏也向她们靠近。陈金釵瞥了阿容一眼,没和她说话,馀光扫过了孙璟,和祝秋棠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,最后定在周志风身上,十分桀傲地大笑道:「别来无恙啊,周先生,二十年了,你倒还没死呢。」

周志风唇角一弯,转正了马头,稍微向前一步:「你不也还苟延残喘么?怎么,又练了二十年没出息的功夫?」

陈金釵眼皮一跳,她最痛恨人指责她的功夫,目光如刀,冷森森地刨了周志风一眼。周志风嘴角含笑,毫不退却,用这一笑回敬了她的利芒逼视。「锦鳶」眾女见状,纷纷手按剑柄,周志风回击似地更加向前一步,气氛一时紧张起来。孙璟在不远处静静观望,他看见陈金釵那双犀利的眸子,尖锐得简直能杀死人,于是上前一步,十分恭敬地抱拳道:「陈小姐,数年不见了,我这把弟的脾气还是一如往日,你莫见怪。艋舺乱战那天,咱们误打误撞碰到了阿容,担心危险,这才将她带出来。我对这孩子一见如故,想带她出去玩一玩,还望你允准。」

陈金釵冷电般的目光一动,一摆袖子,走上前来,眾女立刻训练有素地护在两侧。陈金釵道:「多谢孙兄相护,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。不过我不放心她在外面乱跑,这回的事我实在担心得紧,就怕这孩子在外头送了命。不论如何,多谢相助,咱们这便走了。」然后她回头望了阿容一眼,眼神已经没了锐利,多了三分关怀,淡淡地说道:「走了,回家吧!」

陈金釵回头,前脚刚才跨出,身后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,回头一看,哪里有阿容的影子?驀地神色一厉,咻咻咻甩出三枚铁镖,阿容听声躲避,躲过了两枚,剩下一枚无论如何闪避不过,只听那马一声惨嚎,腿一折,将阿容整个人从马背上拋了下来。祝秋棠手一摆,撑在她背心,将她整个人往前一推,阿容这才立定步伐。陈金釵怒道:「你干什么?」「锦鳶」眾女闻听喝令,立刻策马奔出,将阿容团团围住。孙璟大喝一声:「且慢!」

此言一出,眾女立刻勒住将绳,怒目而视,有人已经伸手入怀,气氛登时多了一层肃杀。阿容失了一匹马,乾脆破罐破摔,隻身走向眾女,理直气壮地将她的心愿喊了出来:「我不回去了!」

话音落地,双方人马都是一阵大譁。眾女藏不住满脸的惊愕,各个面面相覷。孙璟眉头紧皱,一时举棋不定。周志风拨转马头,实在不想搀和。祝秋棠面色凝重,心中五味杂陈。一直在旁观望的赵元祺双手环胸,静静观察一切。

陈金釵深吸了一口气,她的脸上已经在数息间闪过了无数种表情,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。过了好半晌,才平平淡淡地开了口:「你说什么?」

乡野间鸟鸣啾啾,背后的树海密林掩映,天空忽然暗了下来,变成一种无形的凝滞,风都不吹了。阿容深吸了一口气,扫了一圈身周眾人,全都屏息听着自己的解释,她于是安放了自己的心,侃侃而谈道:「上回我不是跟那小子打赌吗?说要赴半年后苍鹰会所办的试剑会,当时我就有了这个打算。后来我又遇到了孙前辈,他和我谈了苍鹰会的运作,我发现那才是我嚮往的生活。至于茶庄,我不会再回去了,我真的觉得很累,我不喜欢那种生活。」

一旁的华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,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:「你的意思是,你为了逃避茶庄的生活,居然甘愿去投苍鹰会门下?」

阿容坚定道:「是的,那才是我憧憬的生活。」

身周眾女又是一阵大譁。华咏听了不住心里有气,厉声道:「那你知不知道苍鹰会是当初三邑那帮贼耗子开创的?他们假惺惺地说什么要守护台北,结果自己发动了一场血腥械斗,把你陈二娘的家烧了,亲戚家属全杀了,你知道么?」

话音刚落,阿容真是吃了好大一惊,脚下退了几步,忍不住道:「你说什么?」

华咏道:「我说苍鹰会的老祖宗是三邑狗杂种,是你陈二娘的大仇人,你要投了苍鹰门下,就是忘恩负义!」

华咏的声音中气十足,在阿容的耳际回盪着,像是警鐘,一阵一阵地在骂她忘恩负义。她并不知道苍鹰会是三邑人所创的,仅知其帮眾不限任何宗族,孙璟也没有特别提过立派祖宗这件事,她自然不会去多想。如果真是如此,虽然其门下并不限于三邑人,可倘若这么做,是不是有点奔着敌人去的意思呢?

她的内心陷入了无比强烈的纠结,她是同安子孙,祖辈受了三邑人欺侮,来到大稻埕落地生根。然而,孙璟所说的「苍鹰会大伙有工作,有俸禄可领。平时没事就走在江湖上,看尽台北风光,就是这么逍遥自在」,早已深深地勾起她投其门下的嚮往,是她做的一个美梦。不说这个,「逃家」这件事,恐怕才是令他们不满的那个大源头吧!她的心里一时好乱,像一团乱线团,剪不断理还乱。

这时,孙璟上前了一步,忍不住插口道:「苍鹰会确实是三邑人开创的,但立派目的仅是为了守护台北,它并不是像李家庄、漳州会这类的宗族门派。门下弟子也是各地台北人,不单是只有三邑同乡。怎么能因为开派祖宗是三邑血脉,就拿这点代表整个苍鹰会,逼人断了入会的念头呢?」

阿容静静地听孙璟说着,面无表情。旁边的祝秋棠好像要说什么,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。华咏听他说完,看见了他衣上苍鹰,严肃道:「你都说老祖宗是三邑人了,她是同安子孙,自然跟他们势不两立。不是宗族门派又怎样?你们整个帮就是蛇鼠一窝!根本不懂我们有多恨他们,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!」

陈金釵深吸了口气,目光如刀投向远方,语气坚定:「你听见了吗,你要投奔的是什么样的地方。我再问你一次,你是要老实回家过日子,还是要投敌做同安叛徒,你想清楚了。」

阿容听陈金釵一言,没来由地一阵乾呕,她的口气让她很不舒服。再想到回家之后要面对的一切,那个一成不变,永远听凭人安排的生活,她是认真的有点想吐。同时又想起了她曾经在心里咒骂过的三邑人,现在自己却要投奔他们所立的门派,她的内心好乱好迷惘。

陈金釵看她表情,心里就盼着她快点回心转意,焦急道:「你难道就甘愿做三邑走狗,也不要回家吗?我告诉你,对他们而言你就是一条同安野狗,给他们提鞋都不配!他们才不屑你的投诚,不屑你这条狗!」

此言一出,阿容忽然產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排斥感,不悦道:「我投苍鹰门下又不代表我认同三邑人的作为,你们要我杀多少三邑人我都替你们杀,把那什么祖宗,还有门下三邑狗子全杀了都行。但我是不会回去了!」

华咏听了气不打一处来,怒道:「但那可是金釵的仇人啊!且不说你背信弃义私自逃家,你这么投敌去了,不就相当于意义上背叛了她吗,你这样对得起金釵吗?」

阿容瞪着他道:「那是你们上辈人的事啊!凭什么我要替你们背负啊?」

陈金釵眼角一跳,更加尖锐地说道:「那么你是打定主意要做三邑走狗了?哈哈!我还真是养了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女,到头来变成个吃里扒外的货色。到时你被三邑狗子利用完扔了,千万别回来找我!」

此言一出,阿容更加无法自制地排斥「回家」这件事。她的内心有一个推力,正在把她和陈金釵越推越远,忍不住道:「你放心,我寧可死在外头也不会回去找你!」

听阿容这么一说,眾人都是瞪大了眼睛。陈金釵思绪如潮涌:「我这么讨厌他们,他们百般折辱我,残害我,你却向着他们。我担心你为他们所害,十万火急地出来找你。找到了你,你却说要离开我,甚至奔向我所痛恨的人的窝……」

她的内心彷彿被针扎了几百万次,总觉得好不甘、好愤恨,她凭什么能这么做?同时又想起了小时候,那些父母对她的种种苛求,渴望认同而不得的不甘心。一时间,她竟然有些嫉妒这隻妄想挣脱牢笼的笼中鸟,心下寻思:「我不能获得自由,一生都困在父母的期望,还有旧时的伤疤,她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?」

周围一时鸦雀无声,全都在等着陈金釵的回答。陈金釵几乎有些失了神,她的身体在酝酿着一种无名火,不甘、愤恨、嫉妒,诸般的情绪,在这一刻全部都涌上来了,暴喝道:「将这个不孝女给我捉起来!活捉回去把她关到死!」

眾女一听号令,唰唰唰拔剑出鞘,整齐划一地打了个起手式,纷纷往阿容招呼过来。阿容内心一时百感交集,她看到了,那些昔日和她同进同出,共甘共苦的姐妹,现在正剑指自己,全都成了她的敌人。她想起来了,以前她在眾姐妹中有多威风,任凭她说一不二,呼风唤雨……直到她听到了刀剑声,看剑影舞在自己身周,细碎的谩骂如钉子,一根根扎在她的耳际:「你这个不孝女!」「欺师灭祖的叛徒!」「大家快把阿容砍了!」

陈金釵看到这一幕,不禁有些凄然,恨恨地道:「你为了逃离我,居然不惜跟这些姐妹动手吗?」

阿容大喝:「我说了啊,我不喜欢那种生活!」

陈金釵愤然道:「我可是你的母亲,茶庄是你的家啊!你去投靠的是我的仇人,杀我丈夫毁我家园,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啊!我可告诉你了,你若执意当同安叛徒,哪天你在路上被人打死了,没人会理你这个贱种!」

对了,就是这一点!阿容终于发现了,她的情绪,她的严肃,她的过去,她的绑架,造就了那个压迫的根源。她之所以会这么想逃,正是因为陈金釵这个人啊!

她忽然產生了一种「被迫投敌」的错觉,这个绑架逼得她更想往外衝,进而迫使她一脚踏入敌窝。她就像是要回应这份绑架一般,掷地有声地喊道:「哪天你被三邑人杀死了,我也不会理你这个母亲,还会让三邑走狗来多踩几脚!」

一言落地,陈金釵的心简直冷透了,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惹得孩子要离开自己。然而最让她耿耿于怀的,还是她竟然为此投了敌人阵营,那些是害她无法生育,害她失去丈夫,是她最痛恨的人啊!忍无可忍道:「来人!不用手下留情,把这条三邑走狗逮了,我要亲手毙了她!」

阿容一听这话,咬紧牙关,挺剑就朝一个姑娘当肩削下。那姑娘惨叫了一声,手臂血流如泉涌,险些要断了。眾女吃了一惊,五把利剑朝阿容齐架过来。她的身子已经不能再低,剑柄要按出窟窿,牙齿几乎要咬碎了,回击道:「我就是寧愿做三邑走狗,死也不回去!」

阿容的眼角挤出不甘心的泪水,陈金釵逼得越紧,她就越是渴望自由的滋味,奋力地弹起身来。她的顽强激怒了眾女,耳边一时「贱种」「走狗」「叛徒」「不孝女」等等字眼都骂出来了。阿容的后脑像是被什么钉住,没来由的一阵麻木,冷笑着,更加尖锐地还口:「你们要杀的三邑走狗还活着呢,活得好好的,准备把你们全都剁了,你们怎么还间着?」

这一句话是真的刺激到陈金釵了,她的心何止凉了,简直是心如刀割。一旁华咏「唰」一声拔刀出鞘,他的经歷可不比陈金釵好到哪去,一听这话,横下心来要置她于死。身边眾女得了助手,如虎添翼,阿容一时有些分身乏术,手臂立时多了数道口子,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。谁知仅就这片刻的功夫,她的左膀竟然被反扣了,眼下前有华咏,右有敌人,左膀被缚,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。

孙璟在一旁看得紧张万分,忍不住道:「陈小姐,放手吧!孩子大了,该过自己的人生。」

陈金釵瞪了他一眼,回击似地大喝:「给我立刻杀了这个贱种!」

此言一出,眾女登时士气大振,阿容的左膀几乎要给拗断了。前方一道冷剑森森逼来,眾人大吃一惊,孙璟飞身跃起,祝秋棠拔剑拦阻,连赵元祺都准备策马衝进人堆。阿容听陈金釵清清楚楚的一声「贱种」,整个人简直恨透了顶。她早已破釜沉舟,心想左右是个死,一咬牙,用仅剩的右手画了半圈,杀气腾腾地衝华咏横扫出去。

在这一刻,她的左臂驀地大震,像是窜过一道电流,竟然就这么衝开了绑缚,在孙璟、祝秋棠和赵元祺赶到之前将华咏撞了开去。那华咏退了几步,胸前一道口子,嘴角一行鲜血,简直有些不敢置信。眾女一阵惊愕,纷纷收势后退。阿容右足的鞋子被捞掉了,人却莫名有种入无人之境的感觉,在这极端兇险的一刻逼出的本能,那是一招「鳶飞戾天」。

阿容记得,小时候她第一次看「追鳶剑」剑谱的时候,「鳶飞戾天」一招下,有这么一行註解: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

陈金釵肯定没有告诉过她,这套剑法究竟在追求什么,因为这份精神是她永远都触碰不到的。「追鳶剑」的剑诀,叫做「自由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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