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节(2 / 2)
而且她已昏睡一日一夜,错过了潜入京城的最佳时机,前夜遇见的天机阁师徒三人想必也到了京城。荀无涯当日出手帮忙拦了沈重九,一多半是为了他徒弟,可不代表他就会愿意给燕家伸冤,天机阁向来和皇室保持立场的高度一致。倘若燕月生在城中为人发现行迹,要面对的可不止三千禁卫军,还有三个仙法使得出神入化的修士,插翅也难飞。
她正要婉拒,忽然觉出院中窥视的目光炽热了起来。燕月生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院中掉光了叶子的山梨树,已经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,神色憔悴的少女从容颔首。
“那月嫣就在这里谢过婆婆收留之恩了。”
天色大亮,日光已出。隔壁厨房传来洪婆婆洗刷碗筷的声音,燕月生休息了一会儿,攒了些微力气,掀开被子下床出门。院中晾衣绳上挂着燕月生的旧衣,原来洪婆婆已经抽空帮她洗干净晒在外间。燕月生摸了摸,上面还带着些微湿气。
“今天阳光不错,晒一天应该能干。”厨房里干活的洪婆婆透过窗看见燕月生,“这个时候山上已经没蛇了,盛姑娘如果嫌待在屋里太闷,可以出去散散心。”
“盛月嫣”原是燕月生随口起的名字,和戏台上的孙行者自称“者行孙”是一个意思。但洪婆婆一声“盛姑娘”,倒叫得燕月生微微恍惚,总觉得这个称呼听上去有些耳熟。
“我不认识这里的路,还是算了。别到时候没被蛇咬去,反被山路绕迷了。”燕月生转身进了厨房,一边给洪婆婆打下手一边攀谈,“想来婆婆是个有见识的人,不如讲几个故事给月嫣听听,没准月嫣就不闷了。”
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甜,恰好抿出两个酒窝,眼睛弯弯的。燕月生在宫中侍奉太皇太后的时间不短,在哄老人开心这一点上颇有心得。虽然先前因为得知父母消息在洪婆婆面前失态,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妙。但燕月生如果打定主意要讨别人欢心,付诸实践并不算太困难。
睿郡主自小娇生惯养,对家务事一窍不通,眼色却极好,嘴上马屁也不落下。洪婆婆被她哄得眉花眼笑,果然说了几个庄上的奇闻给她听。
“去年这时候,也是过年前,家家都在采办年货。结果村里来了个贼,专门去别人家院里摸腊肉熏鱼,一块也不给主人家留下。大伙都气坏了,半夜不睡,就在院墙底下蹲他。”
“大家都打定主意要捉贼,自然是准备好一夜不睡了。结果到了半夜不知怎的,一个个都横七竖八睡着了,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。早上睁开眼睛一看,年货又没了!还有几个小伙子因为天气太冷被冻出伤寒,你说气不气人?”
燕月生将碗筷归拢:“当然气人。只是能做到这个地步,想来这个贼也不是普通人吧。后来村里人是怎么抓到他的?”
洪婆婆摇头:“哪里是我们抓到的?是他自己蹦出来的。有天我们早上起来,忽然发现一个小老头被吊在树上,嘴巴塞得严严实实,脸上用墨水写了两个字,左右脸颊各一个。”
“小偷?”
“是了,就是这两个字。当时村里大伙还不信,说这个小老头看起来瘦小干瘪,哪有这么大本事。结果他们刚帮这老汉松绑,这好好的人哪,就在大伙眼皮底下变成了一只黄鼠狼,一下子窜没影了。”
故事说完,厨房里的活也都干完了。洪婆婆拎了一篮玉米,燕月生端了两个板凳,一老一少坐在院中梨树下剥玉米粒。院中未化净的积雪结成薄冰,在阳光下反射出泠泠的光。
“用这尖端对准最上面的玉米,顺着这里直接铲下去。”洪婆婆手把手教燕月生,“你看,这样一排玉米粒就下来了,还不伤到手。”
燕月生照着一做,果然玉米粒纷纷脱落,掉进了竹筐里。她见洪婆婆话说得入港,心知对方戒心去了七八,顺势问道:“婆婆家里这棵梨树看起来可有些年头,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栽的?”
“三十多年前的事了,当时我家那口子初为人父,欣喜到发了疯,在院子里栽了这棵树。”洪婆婆嘴上回忆着往事,手上的功夫半点不落,“他还在这树根底下埋了一坛梨花酿,说要等我们女儿出嫁的时候挖出来喝。”
“然后呢?”燕月生做出倾听的姿态。
“然后他忍不住嘴馋,年年冬天都会把酒坛挖出来,每次都会跟我说‘大过年的,就一杯,就一杯’,然后一杯又一杯。”洪婆婆微笑起来,“还没等到我们女儿议亲,他那一坛酒早就喝完了。”
燕月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,于是也微微笑起来。她抬头看了一眼山梨庞大的树冠,不经意地自言自语:“也不知道这棵树的梨子好不好吃。”
“好吃!很甜!一点不酸的!”洪婆婆连连肯定,接着叹了口气,“说起来,这棵树也算是有灵性,只可惜以后果子都吃不到了。”
“嗯?”
“我家老头子是前年冬天过世的。他咳疾十多年了,一直好不了,屯里和京里的医生都束手无策。”洪婆婆脸上的笑意淡去了,“当时城里的郎中说,要治好这等顽疾,宫里御医都没这个能力,唯一办法是去求国师出手。据说天机阁的修士大多精通岐黄之术,必能妙手回春。”
“但我家老头子只是一介草民,哪里够得上国师的一片衣角呢?”
洪婆婆又笑了,这次是苦笑。
燕月生没有接话,只是剥她的玉米粒。
“老头子去世的时候,我一直守在他身边。当时已经很晚了,他说你去睡吧。我说我不睡,我怕你走的时候看不到我。他说看不看得到又有什么区别呢,反正他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,也看不见明年院里梨花开了。如果我以后想他,就摘几个梨子放在他坟头,他只爱吃家里种的梨子,可不要街上卖的。”
燕月生“啊”了一声,隐约猜到了什么。
“老头子说着说着,气色忽然好多了,还有心思跟我说闲话,‘翠华,你有没有闻到梨花香?’我怕他是回光返照,伤心的昏了头,一点没闻到香味。我说老头子你想吃梨子想傻啦,现在冬天冻得跟什么似的,哪里来的梨花。”
“结果你知道怎么了吗?梨树真的开花了!”
洪婆婆闭上眼睛,似乎还能看见那一夜的场景。原本枯萎的梨树忽然盛放,满树的梨花洁白如雪,每一朵花里都盈满月光。凛冽的北风从窗缝中送进一缕梨花香气,奄奄一息的病人眼睛忽然亮了。
“翠华,翠华,你去把窗子开开。”
他这病是经不住风吹的,然而洪婆婆也无法拒绝丈夫生前最后一点心愿。她走到窗前打开了窗,“呼啦”一阵风过,千百朵完整的梨花吹落,如海潮般从洪婆婆身边涌过,飞向病重垂危的老人。
洪婆婆定睛再看,发现丈夫已经断了气,脸上依旧在微笑。
“从那一年起,这棵树虽然每年春天还会开花,但却再也没结过一颗果子。”洪婆婆睁开眼睛,“村前头书塾里的夫子说这不应该,怎么会有树只开花不结果呢?但它就真的一颗梨子没再结过。”
“听上去像是一棵有灵性的树,”燕月生安慰她,“想来草木皆有灵,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愿,所以宁可耗费自己的元气也要满足这个愿望。”
洪婆婆拭去眼角浑浊的泪水,笑着点头:“我也觉得是这样。”
转眼到了晚上,洪婆婆用砂锅炖了土豆排骨,招待燕月生饱饱吃了一顿。她说燕月生来得巧了,正好是过年,家里新杀了一头猪。虽然卖了半扇肉,又把两条腿给了外嫁的女儿,到底还是剩了些肉和下水。砂锅里残留着火焰的温度,浓郁的酱汁“咕嘟嘟”冒着热气,花椒的香气溢满了整间屋子,滚刀切的土豆外表已经炖出粉状。一口热排骨吃下去,燕月生只觉得热气从舌根窜到胃里,整个人都是饱足的。
燕月生一伤心就特别能吃,她习惯了揣测别人的想法,自己倒不喜欢把心事表现在脸上。然而情绪总得有个发泄口,每次难过的时候,燕月生饭都会比平时多吃两碗。燕霁云曾经笑她,说正常人都是伤心欲绝,偏燕月生是伤心欲嚼。
父母被姜佚君处决,说是天下第一等伤心事也不为过。燕月生虽刻意控制了食量,到底还是没忍住多吃了一碗饭。吃完两碗之后洪婆婆察觉出了她还没吃饱,劝她再去添一碗,说用炖排骨酱汁拌饭特别好吃。
燕月生可耻地心动了一瞬,然后连连摇头。
临睡前洪婆婆来厢房看了一眼燕月生,顺便帮她吹灭了油灯。
“明早要去京里,姑娘今晚早点睡。”洪婆婆说,“不然别怪老婆子明早大耳刮子把姑娘打起来。”
“哪里就需要婆婆这么着了,”燕月生笑起来,“我平时起得也很早,没有起床气的。婆婆请放心。”
房门合上,洪婆婆的脚步声远去。燕月生将被子拉到下颌处盖好,反手去摸枕头下面,一把匕首安稳地躺在那里。
这是燕霁云送给燕月生的十五岁及笄礼物,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。燕月生沦落到眼下的境地,其他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,唯有这把刀不愿舍弃。幸得洪婆婆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小人,好好将燕月生的东西收了,连同晒干了的旧衣一起打包,送还给了燕月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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