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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5 章 纯白不备(一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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纯白不备(一)

面对他这副模样,落薇忽地觉得自己有些紧张。

很久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情绪了。

她成为皇后这几年来,在朝中见过各色臣子,满怀抱负的、笑里藏刀的、心狠手辣的,她与众人周旋,从他们身上学来许多,又用学来的东西邀买人心、收纳心腹,得心应手,不知何时把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。

只要能够看穿对方的心思,看穿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,就算是与玉秋实和宋澜的对峙,她也从不觉得自己落于下风。

可是他……

从他在岫青寺出现的那一刻,或许更早,从他跪在琼华殿的海棠之前,轻声细语地将她在西园命案中所有的计较一字不差地猜出来的时候。

落薇就清清楚楚地明白,面前这个人,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令她忌惮的敌手。

可是这样的思绪竟然没有让她恐惧,而是让她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的喜悦——当日她在廊下大笑,也是因为这种心情。

落薇自己也不明白,这究竟是棋逢对手的欣然,还是窥见机遇后,宁愿玉石俱焚,也要尽力抓在手心的疯狂。

她自小长大,性子中有母亲的天真良善、有父亲的宽厚儒雅、有宋泠的持身中正……成长中的每一个人,都变成烙印留在了她的身上。

而最深最痛的一道伤疤,是失去他留下来的。

落薇反复去想,从前她一定会厌恶这样失去掌控的感觉,但如今她甘之如饴,甚至从这样旧秩序的破坏中获得了诡异的满足感,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独身在天地樊笼中待了太久太久,只有行于危崖的惊险,才能让她感觉自己仍然活着。

所以叶亭宴过于危险,有什么要紧。

与他越过边界、生出这样错乱的暧昧关系,有什么要紧。

至少眼下,他能够帮她对抗想要对抗的庞大力量,为她一个人的战争送来兵刃和粮草。

那便足够了罢……将来会不会死在他的手中,能不能叫他死在自己的手中,都是将来的事情啊。

落薇重新抬起头来,看向面前跪着的叶亭宴。

不知为何,想清楚了这些以后,她忽而觉得,对方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看懂了。

无论是初见时不顾礼数的道中相逢,还是后来高阳台上的大胆邀约,以及岫青寺中、麓云山后的一番纠缠……他并非不能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毫无破绽,只是懒得如此行事罢了。

她先前情绪紧绷,认定这样心思幽深的人物不可能对自己有旧情。

现如今豁然开朗,落薇忽然明白,对叶亭宴而言,“有旧情”和“便宜行事”根本不算矛盾,他投奔她,是权衡利弊之下最利自身的选择,为何还要费心将有利无害的情绪收敛。

毕竟他又不是什么尚儒爱道的十全君子,想要便直白索取。

求权柄、慕声色,本就是天下男子所求,他亦不能免俗。

于是落薇勾唇笑了

起来。

她弯下腰去,刻意贴着他的耳侧问:“叶大人,该怎么叫你瞧见本宫的诚心?”

叶亭宴的手紧了一紧。

落薇伸出手指来,作弄般地拨弄了一下他额间的几丝碎发,见他反应,更笃定了自己想法,越想越觉得有趣。

或许真是从前打交道的人都太过正直了些,她几乎忘记,美貌也可以做杀器。

她看透了他,便重新掌控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。

在你死我活之前,这一丝丝微渺情意,谁有,便是谁落下乘。

叶亭宴没有看懂她突如其来的转变,低沉道:“娘娘觉得呢?”

落薇轻轻用力,回握住了叶亭宴,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鬓发下落,重新摸到了他的侧脸。

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不想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,语调也不自觉放轻了些,几近气声:“叶大人会看见本宫的诚意的,不过在此之前,我有两件事想要问你。”

叶亭宴屏息,听见她道:“其一,你就对我说一句实话,你几次三番不顾危险地与我会面,真是为了当年旧情?”

她不再叫“叶大人”,也不称“本宫”了。

叶亭宴这次没有慌乱,他几乎有些放纵地任凭自己将脸贴在了那只手上,半真半假地一口咬定:“娘娘要听实话,便是不止当年,点红道前惊鸿一瞥,臣是……一见钟情、见色起意。”

她知道这也不是全然的真心话,不过正好落在预想中。

落薇面上笑意更深:“其二,你在北幽时,送了陛下一副《丹霄踏碎图》,此举,何意?”

叶亭宴不料她会问出这个问题,怔了一怔,片刻后才反问:“娘娘可知何意?”

落薇语焉不详:“我只是想知道,你为何笃定此举能得陛下欢心?”

叶亭宴忽地感觉她的手很冷,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
他微微侧脸,离开了她的抚摸:“娘娘可知,臣家中亦有兄弟多人。”

落薇平平道:“我自然是知晓的。”

“自少时,父亲母亲便偏爱兄长,每每出征总要携他同去,而我总是被留在家中的那一个。”叶亭宴道,“美其名曰爱无偏倚,实际上我从小就知道,只有珍爱,才不舍得叫人离开自己的身边。”

“父亲母亲,大兄二兄,都是很好的人,我心中也是敬重他们的,可长期活在这样的偏倚之下,我并非如表面上一般不在意啊。”

说到这里,他话锋一转:“兄长葬身幽云河之役时,我悲痛欲绝,但只有我自己知道,这悲痛中,就是掺了一丝奇异的快意在——上天总是公平的,夺了我的爱护,便用他的寿命补偿。我尚且如此,陛下这位自小不受宠的皇子,又该如何?”

他倒是十分坦诚,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不堪的恶念,就这么毫不遮掩地袒露在了她的面前。

落薇听得有些恶心,脊背阵阵发冷。

她想起宋澜十分欣赏地告诉她,叶亭宴早料到了有人会

拿他与沈绥的关系作筏子,在沈绥出事的第一时间便作了义愤填膺的檄文。

怪不得……怪不得北幽短短几日,他就能让宋澜全心信赖、引为知己。

不是他洞察人心,窥破了宋澜的心思,而是他们太过相似,最能理解彼此不可见人的幽暗。

她有些笑不出来,却撑着没有让自己面上露出破绽,叶亭宴还在继续说,一字一字落在心中,像一条条毒蛇。

冰凉肆虐,纷乱不堪。

“我知晓陛下得皇兄多年照拂,心中该是有情,可我也知晓,没有人甘愿一辈子充当被照拂的角色,人君尤甚。我献图陛下,也是一赌,如今便是赌对了,君知臣、臣知君,该是佳话,娘娘如今是陛下的妻,也应当能体贴他旧日不可言说的苦痛罢?”

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,连舌尖都有些麻木。

这些话于落薇而言,只是寻常一番剖白,可于他自己,不啻凌迟之痛。他分明知晓他们的无情,可还是那么希望能在她面上看见一丝因这些言语而生出的厌恶。

再大胆些,再异想天开些,他们多年的情分,她或许会为死去的储君不平一句,哪怕只有一句呢?

幻念全然落空。

落薇听了,面上没有一丝变化,也没有露出任何神情,一片彻底死寂的空白。

沉默片刻之后,她甚至重新摸上他的脸颊,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句:“好,甚好。”

那一瞬间,叶亭宴盯着她纤细的脖颈,感觉自己真的很想杀了她。

在圣贤书中长成的前二十年,他从来没有生出过一丝暴虐的情绪,可如今面对着她,他愈发觉得,或许有朝一日,自己会舍了所有的“风骨”“道心”“儒教”,与她纠缠到金石俱碎、兰艾同焚。

不过如今,觊觎君后之妄行,他都无畏,背弃天恩之苟且,她都坦然。

彼此纯白不备、身心不定、道之不载[1],或许也能算一种殊途同归罢。

落薇闭着眼睛,终于想清楚了叶亭宴哪里与宋泠相似。

形貌先不说,若把宋泠比作中天之月,把宋澜比作夜色之深,那叶亭宴就是分明一片漆黑,却偏要为自己捉一抹月光,来尽力掩饰。

之前她不够了解他,总觉得虽说此人心计深沉,但无端一片皎洁,秋水为神玉为骨,说不得诡计之下别有洞天。

原是她太过思念,生出巨大错觉,光是拿他与宋泠相比,都是对宋泠的侮辱。

求什么气韵风骨,生什么不平期望。

她冷笑一声,刚刚睁开眼睛,还没有说话,便被一股蛮力从端坐的凳上扯了下来,正正栽到叶亭宴的怀里。

叶亭宴扯过她来,揽在怀中,他原本是跪在她脚边,此刻便顺着这番动作跪坐下来,见她慌乱神情,他心生一丝快意:“娘娘,问完了吗?”

落薇恼怒了一瞬,顷刻便定了下来,瞧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无端生厌,偏他熏的又是茉莉檀香,她闭上眼睛,就能以假乱真。

难道他

以为,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举动,便能够掌控了她去么?

她根本不在乎,这算什么禁锢。

于是落薇忽然用力,将手抽了回来,随即两手捧住叶亭宴的脸,在他唇边落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。

“——你瞧见本宫的诚意了吗?”

叶亭宴没料到她的举动,身体一僵,沙哑唤道:“娘娘……”

落薇却道:“不要说话。”

她闭着眼睛,貌似很专心地吻他,但他应她所求噤声之后,立刻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。

她亲吻时,在想着谁?

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外臣,她就能做出这样的举动,她在朝中心腹良多,还有谁得过这样的对待?

总归如裴郗所言,绝不单只有他一个罢了。

于是叶亭宴有些恼怒地伸手摸到了她的后颈,反客为主,狠狠压了过来。

落薇紧咬着牙关不肯松缓,叶亭宴在她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,趁她不备,才如愿深吻下去。

床笫之间,落薇憎恶宋澜的亲吻,几乎从未与他有过这样缠绵纠葛的时候,然而叶亭宴不是有求于她的小皇帝,也干脆地撕下了那张君子假面,肆无忌惮。

这次他没有因为她的妄为而无措,落薇甚至不懂他从哪里生出来的这些炽烈情绪。

叶亭宴如同渴水一般吻她,心中却漫延过来一片哀意。

他想起他们第一次亲吻,是在相识第十年的春天。

苏舟渡病重,他随父皇频频出宫,亲至府中探望,少女一袭素衣,坐在海棠花树下的木窗前发呆。

他知晓,高帝和苏舟渡有意为他们二人定下婚事,礼部这几日甚至已开始拟写聘太子妃的令旨。

落薇抬起头来,看见他在花雨之下走近了,于是露出一个笑容来:“太子哥哥。”

册立储君之后,她就改了口。

他干巴巴地问:“我新得了一块璞玉,想刻了之后赠予你,你喜欢什么样式?”

“都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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