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节(1 / 2)
当时白一半身缩在水里,一双圆眼有些气恼也有些委屈,更多的是羞赧。他的脸上还有被人打而落下的淤青,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,道:“我不是女孩。”
那是他对阿箬说的第一句话,阿箬没惊讶他的性别,只是惊讶她碰见白一许多回,见他被人打都是一声不吭的,却没想到他原来是会说话的。
她惊喜地凑上前,笑道:“我竟不知道,你居然可以开口说话。”
彼时白一的脸更红了,他推开阿箬低下头,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:“我本来就会说。”
盛暑的风中吹来了一丝寒霜,霜花凝结成了白雪,一片片飘落在回忆中的溪流上,被冰雪覆盖的过往转至现在簌簌落雪的街道。白一朝帷帽少女看去一眼,张了张嘴,解释的话已到唇畔,又被他咽了回去,最终化作一声嗯。
帷帽少女的目光落在白一牵着阿箬袖摆的手上,她有一瞬间的幌神,再看向阿箬:“他是我在京都遇见的,会写字,他告诉我他已经没有家人了,我这才想要带他回我的家乡,我、我不知道他还有亲人在世……”
少女越解释,脸上的血色褪得越快,她生怕被人当成拐卖孩童的人贩子,一直以来只当自己是白一唯一的倚靠,原来到头,这漫漫长路上仍旧只有她一个人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少女说着,低下了头,帷帽被风吹开,露出里面一张精致的面庞来。
少女长得漂亮,有些不似翼国人,她的眼窝深邃,鼻梁高耸,可仍然是个美人胚子。
白一牵着阿箬的袖摆紧了紧,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围绕着少女,好半晌后才道:“阿箬姐姐,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?”
既然白一主动走向了她,阿箬就知道白一不会再离开了。
她背过身去,往前走了两步,没去管身后二人窃窃私语些什么,只是反手触摸着背上温热的背篓。似乎从今早起,背篓便开始有温度了,就像是温暖环境下即将破壳的蛋,异动明显,阿箬既害怕藤篓会在大庭广众下被撑破,又兴奋期待着能够再一次看见神明的姿容。
赵焰牵马而来,白一已经主动回到了帷帽少女的身边。
一行四人分了三队,赵焰在前面开路,白一和帷帽少女走在中间,阿箬垫后。
从小镇往煊城的方向,徒步行走至少得明日才能到,从天微亮四人便离开了镇子,待穿过昨晚阿箬和赵焰碰面的竹林,天也渐渐暗下来了。
期间除了赵焰主动搭两句话,也无人开口,唯有阿箬背后的藤篓愈发的烫了起来。白雪落在篓盖上立时就融化了,水珠覆盖在打了蜡的藤篓表面,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顺着纹路滑下,湿漉漉的粘在阿箬的背上。
大雪纷飞了一整天,几人的脸色都不好看,尤其是帷帽少女,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秋天的衣裙,正可怜兮兮地迎着风发抖,白一在旁边暖着她的手也无济于事。
入夜路便更不好走了,好在雪停了下来,恰好无风,赵焰便建议大家在一旁的林子里休息。他让三人在外等着,自己先去林子内勘察一番。
这林子不深,围在林子外的都是一圈竹子,再往里才有树木草丛。赵焰好一会儿才回来,他在里面找到了个棵大树,茂密的树枝杆下都没落到雪,地面颇为干燥,能够生火取暖。
几人先后进了林子,赵焰看这三个人中瘦弱的那个姑娘像是病了,一个劲儿地哆嗦,便道:“我去找些柴火,你们靠近些,这样就不会太冷了。”
赵焰才走,身影还未在幽黑的林子里消失,阿箬便从怀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,顺着不远处湿漉漉的荆棘从中砍了几支出来,胡乱地丢在了干燥的地上。
她在旁边坐下,一只手掌朝上,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掌心里画下一道符,待她收手后,赤色的符文化成了跃动的火苗,一粒粒覆上了荆棘,瞬间将其点燃。
她这一套行云流水,倒是将一旁的人看呆了。
“你……”那帷帽少女哆哆嗦嗦地咳嗽了两声,不敢置信地指着阿箬面前的火堆,阿箬瞥了她一眼,起身道:“你过来。”
少女一怔,有些紧张地朝白一看了一眼,又听见阿箬道:“你若再冻下去,可不能在年关前出煊城了。”
阿箬说完这话,少女面露感激,虽心里有千万不解与好奇,最终还是出于礼貌没敢问出口。
她朝火堆靠近,还拉着白一的手道:“你也来取暖,不要生病了。”
白一在阿箬说出那句话时,便昂着头看向她,眼神中的吃惊藏不住。他看了阿箬许久,也不见阿箬垂眸瞧他一眼。
“阿箬姐姐。”忽而,少女开口说话,她有些怯怯地朝离他们有好几步远的阿箬看去,学着白一的称呼叫她姐姐。
少女实在不好意思:“我、我叫荼蘼。那个……你别离得太远,都烤不到火了。”
阿箬朝对方看去,荼蘼二字立刻便让她想起了一个人,那位在逃的东车国公主。只是对方知道自己面容与翼国人有些区别,故而戴上了帷帽,又因姓氏特殊,这才舍了姓,只取名。
小姑娘看上去心无城府,否则白一也不会一路护着她。
是了,在外看来是她护着白一,其实不然,一个曾经吃过神的人,哪怕外形再弱小地像个小孩儿,他也早不是个孩子了。
“不用了,我不冷。”阿箬说的是实话,她背后的藤篓已经像个火炉般不断烧着,烫着后背微微发疼。
赵焰捡了干柴归来,瞧见这三人已经将火点上了,他有些吃惊,目光于他们身上扫了一圈,一个弱弱地烤着火,一个还是个幼童,是谁点的火不言而喻了。
赵焰将柴火扔进了火堆中,明火更旺。他是个男子,为了避嫌便走到了另一边,抱着刀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休息。
东里荼蘼对赵焰有着本能的害怕,见赵焰离得远,又安静地睡了过去才算是真正地放松了下来,她知道明天就能到煊城了,若无意外,她很快就能离开翼国。
夜晚的风于林外呼啸,因他们倚靠的这棵树至少有几百年的岁月,伸展的树枝宽大地犹如一把撑开的伞,上面甚至还有未完全脱落的茂密树叶。厚厚的雪堆压在了树枝上,将这一处形成了天然的避风港,夜风如鬼泣,吹不进来一丝一毫。
火堆继续燃烧,东里荼蘼和赵焰都睡着了,清醒的人只有阿箬和白一。
许久的静默中,白一的声音几乎与那鬼泣风声融为一体:“谢谢。”
“不用。”阿箬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,过去的事他们都心知肚明,正因如此,阿箬才有过片刻纠结。因为当初的白一还小,一如他现在看上去那般,仅仅是个五岁的孩子罢了。
阿箬无法抗争自己的命运,当年的白一又懂什么呢?
几百年过去了,哪怕他们的外貌永远保留在当初,可内在的魂魄早就在每一个朝暮间成熟。然,阿箬在看见白一时,脑海中对应的,仍旧是那个不知道疼痛,只知道低着头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儿。
白一说谢谢,不单是因为她燃起的那一簇火焰,更是因为她对东里荼蘼说的话,她让东里荼蘼取暖,希望年关前她能安然地离开煊城。白一曾答应过要陪东里荼蘼回去她的家乡,他要离开煊城,离开翼国,去东里荼蘼口中所说的世外桃源,去看她幼时记忆中的王城外,大片大片的荼蘼花。
白一原以为,他可能活不过今夜。
但阿箬放过了他。
“早些休息吧。”阿箬为那明明灭灭的火堆又添了一把柴,火星子猝然燃起,橙黄色的光芒晃在了白一的脸上。
她背着竹篓,离他们都远了些。
白一看着阿箬离去的背影,看到她几乎走到了树枝遮拦不住的角落,身边便是一片白雪。她轻轻地取下藤篓,整个人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,双臂与弯曲的膝盖触碰藤篓的边缘,乌黑的发丝有几缕落在了雪地上,黑白分明。
那些藏于久远记忆中关于阿箬的每一个片段,白一都记得很清楚,因为她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对他好的人。他受了重伤,倒在路边不知求救时,也是她叫来了何桑爷爷为他治疗,从那以后,白一的身上只要有血,就一定会去找何桑爷爷,再偷偷看一眼阿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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